来源:《家族企业》杂志
现实中被探讨更多的关系模型往往是强势的企业家父辈,以及急欲挣脱控制的下一代,实际上还有一种模型,一边是同样强大的父辈,另一边是过于听话的二代,这样的关系动力鲜有提及,但在现实中的占比并不比第一种少。这种关系模型的产生来自于两代人长期的无意识合谋。
企业经营占据了父辈人生中大部分的时间,因此对于子女的陪伴极其稀缺,在这个基础上,出于愧疚,也是出于对自身艰难的疗愈,便会用物质和关系为二代的人生铺平道路。对于二代来说,他们从小便有了远超常人的物质生活条件,父辈的成就也为其套上了身份的光环,乃至于其内心独自抵御艰难的能力逐步萎缩,产生了仰仗父辈解决人生所有问题的依赖性心理。可父辈终将老去,这个时候父辈会突然发现企业的交接班无法正常进行,因为二代根本不具备领导企业的基本能力和心理素质,于是两代人之间的负面情绪漫溢,父母事事包办和孩子听话乖顺的人设也会逐步崩塌,最后对彼此失去信心。
处理这个问题的核心关键,在于二代看见和接纳自己当下的真实能力和状态,进而才有机会利用诸如家族动力支持等工具的可能。当或许丑陋不堪的自己被全然地照见,两代人才能将依存性合谋转化为相互正向的支持,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需要时间和计划进行锤炼,可一旦两代人内心真实的连接被建立起来后,二代的虚弱感会自然被驱散,进而开始真正意义上的个人成长,同时为父辈带来内心的慰籍和安定。
从现象上讲,在家族企业传承系统里,代际之间的关系模型,往往被过分讨论的是一代企业家不愿意放权,对二代不放心和掌控过度,二代想挣脱一代的控制,进而获得更多的自主权,这是一个模型。相比于此,其实还存在着另一个真实现象,而且在现实中的比例并不低,但却鲜被提及,那就是二代实际上对一代,更多存在一种仰仗关系,并不希望一代过早把权力和责任移交,进而形成了对一代的过度依赖,导致迟迟难以决策。这个在现实中,比例并不比第一种低,但却没有被充分证实和讨论过。
这种关系模型的产生,实际上是第一种模型的一体两面。我们并不能说二代过度依赖后,第一种现象中父辈的掌控就少了,这里边存在一个度的问题。如果说在第一个模型里,父辈的侵略性更强,主控意识占主导,那么在第二个关系模型里,是二代突破了边界和分寸,而且是一种强力的从不自觉到自觉,再到不自觉这样的一个过程,慢慢固化下来后就很难处理。
从生存机制角度来看,根源上这和第一种模型是有点像的,那么它为什么会发生?一代企业家经过了几十年的奋斗,客观上要穿越的艰难、压力和不可承受之重,这些在过程中他慢慢塑造了自己的职业人格。当然,有一批企业家身上本来就有自然人格的部分,比如意志力过人、好胜心爆棚、痴迷于挑战和精力用之不竭等,然而经过几十年的锤炼,有的部分确实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。比如说内向和固执,一条路走到黑的,这种人也有成功的,但不管是哪一种,掌控欲到后面一定会越来越强。
这在第一个关系模型里较好理解,它是一代的惯性,因为他们既经历了苦难,证明了自己,同时有过这样经历的人,自然会对成果比较眷恋,这都可以理解。我们之所以将其当作一个很大的障碍,往往因为这种特质到了一种不可控,超越边界的地步,即所谓近乎病态的过度掌控。
在第二种关系模型里,这种强烈的掌控依然存在,但起的作用会不太一样。因为一代忙于对企业的掌控,所以二代从小缺少父母的陪伴和照顾。虽然如此,可他的物质条件却是同龄人里较好的,这导致了他的自然人格跟一代比较恰巧相反,因为不需要打拼和抗争,都被一代过度满足了。而一代的心理是很想让孩子享受自己的奋斗成果,这是一种自我满足和疗愈艰难的方式,也是对陪伴缺失的心理补偿。
在这个过程中,孩子的人格一路上扬,直到青春期,个体观念意识开始独立,基本上又都被送出国了,那么跟父辈深度对话的机会就此缺失,但始终有一条暗线没变,那就是远超同龄人的物质条件,这可以让他去到更好的地方,解决一般人不能解决的问题。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个现象,就是二代的人格独立性,抵御艰难和挑战不可能的能力,这个部分的功能开始慢慢萎缩。因为从小就不需要这个部分,父母的力量将其替代了,所以一旦触碰到外部世界,他人格里有个潜意识就是父母都可以搞定,天塌下来有高人扛着,可父母通过内心真实连接给予孩子的强安全感,这个东西恰恰无迹可寻。
所以一方面他认为自己不需要面对艰难,而另一方面万一需要的时候,来自父母真实连接的力量又没长在他身上,这两项一夹击叠加,就导致二代去真实独立面对艰难的时候,内心往往虚弱而踌躇,他能说出来,包括别人看见的,其实还是来自父母成就辐射的部分,而他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,磨练意志力的机会反而被剥夺了。
当然,父母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,就是怕孩子出问题,所以万分小心,因为自己已经够难,那就绝不能让孩子再这样。这个过程我们用了最简单的语言描述,但在真实生活中,实际上是一二十年这样的历程。于是父母的企业不断做大,挑战逐步升级,翻过一座又一座更高的山,始终在风险中前行,而另一边子女却始终在一种没有困难的环境中成长。
所以去观察二代的典型特征,就是一方面看着很淡定自信,因为基本上一路以来,物质条件都是被充分满足的,但另一方面内在又很虚弱,尤其当人格深处在面对压力,需要独立解决挑战性难题的时候,缺乏足够的力量顶上去。父母的成功为孩子赢得了社交圈和所谓的社会认同,孩子也会觉得这是他骄傲的来源,并一直停留在舒适圈里,可另一方面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之后,周边环境会越来越以一个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你,需要你做出属于自己的东西,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和付出代价。
一般家庭的孩子面对生活的困难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毕竟父母的能力有限,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处理,这就像从小抱一头小牛犊,随着小孩长大,牛也在长大,等到牛很大的时候也能将它抱起来。这只牛象征着问题的困难程度,抗压能力也是这样逐步提升的。可是二代在财富家庭里成长,当面对诸如婚姻工作这些人生重大挑战时,就像突然要自己抱起一头大牛,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,另一个强烈的心理暗示是父母可以搞定,于是在父母不自觉介入后,牛被抱了起来,问题似乎也解决了。
这之后恐惧和压力是消失了,可是长大后自主决策的念头从来没有放下过,那么很可惜,又一次成长的机会被再次延迟。同时,父母那边也有强行管理控制的惯性,觉悟比二代还晚,人生大事还在过问插手,二代虽然想自己做决定,但却被不断介入干预。最后,真实现象中的合谋开始慢慢发生,二代内心的虚弱感越来越强,自我决策的声音也有,但父母解决后自己确实安全,就这样自我成长被无限期延迟。
我们以上所说的只是一般性现象,有些二代生来就经常被说和父辈像,从小就是孩子王,凡事都喜欢自己拿主意,这是自然人格的部分。但通常来说,当物质和身份上的虚荣长期包裹保护着一个人,会屏蔽掉他很多被刺痛的机会,持续削弱其承担终极压力的能力。总有一天,原来一直帮忙抱大牛的人会突然把问题丢给二代,让他自己承担责任,而此时心理上既没有与父辈情感的强连接,也从来没做过任何准备,他就会说事情还是交由父辈来决定,这就慢慢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心理依赖感,自己做决定的声音,慢慢变成了由父辈来替代。
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的牛是父亲给的,不是别人,例如让二代负责企业某项业务的拓展,焦虑就此产生,于是乎只能躺倒在牛肚子下边,满脸通红和害怕别人看笑话。这时二代为了以成年人的方式逃避羞耻和焦虑感,就会摆出尊重和孝顺父母的理由,进而去包裹恐惧和强依赖心,父母在这种变相求助之下,会觉得孩子还算听话,大家因此相安无事。
可随着父辈年龄的增长,体能精力的下降,加上职业经理人团队也不够成熟,综合环境导致一代转来转去还是信任自己的孩子,然后二代从此就被迫开始背负起了接班的重任。家人、公司员工、社会关系从此都会开始默认二代接班的事实,这是一件既令人兴奋又压力巨大的事情,因为此时的困难不再是一头大牛,而是一群牛要被你托举起来。于是真正进入企业,二代确实看到父辈常年身心透支的现实,会感觉到压力如山倒,于是会让父亲多分担,然后经过前面提到的合谋过程,父辈慢慢发现真正想交班的时候,反而交不出去了,因为但凡稍微给孩子带点有挑战的事情都搞不定,结果只能逃避和请人代劳。
经过那么长的时间,父辈终于醒悟过来,原来两代人一直在相互欺骗。可在醒来以后,因为身体精力和某些偶然因素的撞击,接班必须被提上议程,可此时对经理人又不太放心,于是越来越多的事情想下放给儿子,就会突然觉得无比辛苦,因为孩子根本不具备接手的能力。
在真实生活中,这种心情的变化非常细腻和复杂,而且还会有一些反复期,有可能一会儿在家里夸孩子,回到公司又批评他不愿担责任,这会让二代心理上更加分裂,倍感痛苦。在日常中,二代也是一会儿兴奋,突然又会沮丧,这最终会导致第一种惯性模式的发生,孩子抗争控制的表现会很强,但实际上虚弱感带来的依赖性,也就是第二种模式也同时存在。
当依赖感最终破裂,新一轮的焦虑产生,二代阻止其发生的手段在现实中千奇百怪,不一而足,但目的都是有意识地让父亲不要醒来,去让他感觉自己依然强大和值得尊敬。这个时候不管是在家庭的关系动力里,还是在企业中,二代的行为在外界看来经常表现为情绪化严重,状态忽高忽低,两代人的关系也是好坏起伏不断,这其实已经是冲突的另一种表达。经理人夹在中间,就会显得茫然无措,虽然这么大的企业还在惯性中往前走,但一切决策其实都只是在失措中进行。
孩子一直照着听话的人设在活,而强大的父母也是一种外在人设,时间久了就慢慢变成了一种结构化模型。但当企业中无法回避的问题不断发生的时候,这种反复掩藏带来的压力、痛苦、争吵,谁也不愿轻易扯破,这是二代依赖心理的成因和运作机制。
长期依赖机制形成后,最终会由暗变显,当彼此从自欺关系里醒来,大家都会很痛苦,但现实中孩子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并没有得到提升,这就给交接班带来了巨大障碍。一代面对这样的难题会稍微好一些,因为他要负责企业的发展和管理,这种克服艰难带来的成就感会平衡掉他不少内心的压力。
客观上,二代背负的具体责任较少,他只是突然感觉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,无可逃避,他不像一代那样有一个转换空间。二代寻找出口的具体形式,比如疯狂找酒喝、追求异性和赌博,以及找机会进各种圈层等,但这些无非是在吃安定药麻醉自己。现象上,这跟第一种模型对二代的影响很像,本质上都是逃避那一群牛带来的阴影。
那么为什么有些人会进入第一种模型,而有一些则是第二种模型?这里面就有一些细微的差别,比如与生俱来的个性,往往暴露的也比较早,从青春期开始就跟父母对着干,往往那个时候父辈造成的问题学校给兜了,这种人往往会倒向第一个模型。其次是当事人所处的地域文化影响,有的地方文化比较主张让孩子从小当家,有的地方是强保护。最后是身边人的影响,除了父母,还有关键时刻出现的师长和朋友,这对个人观念的塑造都是变量。可无论最后孩子表现出的是争强斗狠的抗争型,还是内向怯懦的依赖型,其实都是内在虚弱的表现,底层原因都是因为跟父母连接感太弱,相处太少,内心的爱不完整所造成的。
妈妈传给儿子,或者是父亲传给女儿,这也算是一个变量,并不是说女儿就一定不跟父亲对抗,有的女孩也非常强势,但这个影响并不是那么绝对。总之两代人需要意识到父辈的衰弱终会变成现实,如果没有任何准备,当交接班的进度陡然加速,问题密度突然放量增长,这时崩盘的可能性极大。
那么当问题已经真实存在,我们该如何面对和处理?
第二种比第一种模型更难破解,它的隐蔽性更强,你要把当事人从梦中叫醒,进而认识到虚假的自我,这本身就是自我认识的重大突破,但人设的崩塌会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。尤其是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,通常二代年龄已经很大了,甚至已经成家有了孩子,结果突然发现自己也还是个孩子,并没有建立起成年人的心理机制,能够全面冷静客观面对自己和周边的环境。一方面他要正视那个突如其来的压力,另一方面还需要让自己醒来,这是极其困难的。可无可回避的事实又摆在眼前,即清醒认识自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前提,这就像刚开始看到虎牙的影子,以为是皮影戏,不小心弄烂幕布后,锐利的虎牙直接暴露了出来。
从二代的角度,无非是看见和接纳这两个步骤。看见就是面对,把问题的真相揭示出来,然后接纳它的发生。确实看见虎牙时会产生真实的恐惧,但别让这个恐惧蔓延,只有认识了它,才能知道怎么破除。所以不要放大情绪,如实看见就好,它对你的伤害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大。
只有在这样定睛看清后,我们才可以找工具去敲掉它。这个时候一些方法才能派上用场,例如寻求关系动力上的支持,动用家族其他成员的力量。问题摆在眼前后,当场确实会很难堪,更因为是亲人,所以彼此都会瞬间产生恐惧,但好处在于共同面对时,它可以转化为一种感动,进而增加一份抵御的力量。此前是一场不自觉的合谋,如今联盟还在,但意识转换成自觉了,于是就可以一起解决问题。同时双方都不能让企业毁掉,当这个意愿是一致的,亲情的力量就会自然被启动,转换成正向的支持动力。
如此当二代身上的担当和勇气被唤醒后,父辈也就开始合理地设置给予责任的程序和步骤,循序渐进地最终把一群牛都托举起来。尊重接班需要一个培养过程这样的事实之后,总会有正反馈发生,双方的信心才能被点滴建立起来,然后再通过一些带有仪式感的活动,让双方产生强体验,从而在情感和理智上同时锚定。
与此同时,当两代人内心真实的连接被建立起来后,也许二代解决实际问题的动作还比较稚嫩,但会变得愈发强大,这皆因内心反复得到了爱的滋补,当虚弱感被撑起,自然人格的薄弱部分被填补以后,才能够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成长。
(作者张中锋是中国家族企业传承教练领域的开创者,独创家族关系动力理论 “传承七灯”,并为多个知名财富家族提供服务。2016年创立观诘家族企业咨询公司,并任首席传承教练。2018年出版专著《企业家教练的自我修养》。图片来源于网络,若涉及版权问题,烦请联系我们。本文详见于【《家族企业》杂志2023年1/2月合刊】 未经本刊授权,不得转载;经本刊授权转载的,请注明来源。)